苦難簿


一、 隨機的運氣

意識到這個世界有點不對勁,是在那個模擬開學的夜晚。

校園裡的燈光昏黃,我走在路上,周圍的同學們來來去去。如果你仔細觀察,會發現他們的動作有些生硬,像極了舊時代開放世界遊戲裡那些缺乏靈魂的 NPC。他們按照既定的程式大笑、打鬧,對周遭真正的異常視若無睹。

異常發生在操場邊緣。

一位少女跪坐在地上,發出淒厲的哭聲,那是真實人類崩潰時才會有的、撕心裂肺的頻率。她似乎遭受了某種巨大的打擊,整個人縮成一團戰慄著。

周圍的「學生們」並沒有停下腳步幫忙,反而像觸發了什麼群體腳本一樣,開始低聲竊竊私語。 「抗壓力真差。」 「這點小事就受不了。」 「現在的人啊……」

那些聲音機械、冷漠,充滿了優越感。

我停下腳步,一股無名的火氣直衝腦門。我看著那些只會復讀刻薄台詞的空殼,又看了看那個在痛苦中掙扎的少女。

「閉嘴!」我終於忍不住,朝著人群大吼。

NPC 們的動作出現了一瞬間的卡頓,紛紛轉頭看向我,表情是一種未被編程的空洞。

「你們有什麼資格說她?」我指著他們,聲音在空曠的夜色裡迴盪,「每個人所面臨的困難,本來就是隨機產生的!你們現在能站在這裡說風涼話,不過是因為運氣比較好,剛好避開了那些災難罷了!」

我喘著氣,環視四周:「如果把大家的處境對調,你們可能也早就崩潰了! 除非把每個人受過的苦都清清楚楚地列出來,用統一的標準來衡量誰有資格說話, 否則這哪有什麼公平可言!」

空氣凝固了幾秒。NPC 們似乎無法處理這段邏輯,準備回復原本的路徑設定。

突然,人群分開,一個短髮的女高中生走了出來。 她和那些背景板不同,她的眼神是聚焦的,靈動而深沉。她穿著整齊的制服,雙手背在身後,走到我面前。

「你是說……」她微微偏著頭,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,「讓所有人面對的苦難,都有一個統一的衡量標準嗎?這樣就沒有人能隨便評價別人了?」

她盯著我,像是在看一個有趣的實驗數據。 「很有趣的觀點。」

二、 系統上線

那場夢境般的對話,在十年後的現實裡,變成了冰冷的鐵律。

這十年,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那個短髮女生並沒有消失,她憑藉著驚人的手腕、顯赫的家世以及那顆過於聰明的腦袋,在社會動盪中崛起,最終推動了一項史無前例的政策——《苦難量化與登錄法案》。

也就是俗稱的「苦難簿」。

這一天,城市籠罩在厚重的雨幕中。 街道被封鎖,軍隊荷槍實彈地站在兩旁。他們並沒有把槍口對準平民,而是面無表情地維持著秩序,確保沒有人能逃避這場「社會洗禮」。

隊伍長得看不到盡頭。我也在其中,雨水順著我的髮梢滴落,浸濕了我的大衣。

每個人的手中都發到了一本深黑色的冊子,封面只有三個燙金大字:苦難簿。

這不是刑具,而是一本「成就目錄」。 它將人類可能遭遇的所有不幸,從肉體殘疾、家庭破碎、先天疾病到精神創傷,全部編列成號。這是一個客觀的、不可辯駁的痛苦清單。

系統的邏輯很簡單:如果你沒有解鎖這項「苦難成就」,你在社會上就沒有對該事項的發言權。 這是為了消滅「何不食肉糜」的傲慢,徹底落實我當年吼出的那個願望。

隊伍緩緩前進,來到了登記口。 巨大的掃描儀器發出幽藍的光。

「第一項:視覺障礙。」廣播裡傳來無機質的女聲,「檢測先天或後天導致的永久性視力損傷。」

隊伍前方,一個盲人顫巍巍地走上前。儀器掃描過後,發出「嗶」的一聲綠光。他的苦難簿上,第一頁的第一個格子被蓋上了一個紅色的戳記。 周圍的人看著他,眼神中不再有十年前那種輕蔑或廉價的同情,而是一種敬畏——那是他承受了命運隨機打擊的證明,是他獨有的勳章。

三、 重逢

輪到我了。 我走過掃描儀,光線掃過全身。 「無視覺障礙記錄。」 「無肢體殘缺記錄。」 「……」

一連串的檢測下來,我的本子大部分是空白的。只有在「家庭變故」和「經濟困境」那幾頁,我有寥寥數個標記。 比起那些整本紅戳的人,我是個幸運兒。

我拿著略顯空蕩的苦難簿,走出登記站,重新沒入滂沱大雨中。 雨勢更大了,將這個世界沖刷得一片灰暗。

「好久不見。」

一個聲音穿透雨聲傳來。 一輛黑色的高級轎車停在路邊,後座的車窗緩緩降下。 十年過去了,她剪得更短的頭髮顯得更加幹練,歲月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,反而賦予了她一種上位者的威壓。

她手裡也拿著一本苦難簿,隨意地在指尖轉動。 我看得很清楚,那本簿子是全白的。 作為一個天生聰明、長相端正、家世顯赫的人,她完美地迴避了命運所有的惡意。

「這就是你當初的想法吧?」她看著手裡空白的本子,又看了看站在雨中略顯狼狽的我,語氣平靜得像是在敘舊。

「統一的標準,來衡量所有人的苦難。」她輕輕敲了敲車窗邊緣,「現在,沒有人可以隨意評價別人的痛苦了。因為數據就在這裡,清清楚楚。」

我看著她,又看了看身後那些拿著本子、沉默排隊的人群。 這是一個絕對客觀的世界。運氣好的人閉嘴,運氣差的人獲得認證。這確實是我當年想要的「公平」。

但我看著她那本空白得刺眼的簿子,突然意識到一個荒謬的事實: 制定這個規則、統治這個苦難世界的,恰恰是一個完全不懂苦難的人。

她微微一笑,車窗緩緩升起,隔絕了我們的視線。

「做得好。」

黑色轎車駛入雨幕,只留下我在原地,握緊了那本沈甸甸的、記載著我寥寥數筆人生的苦難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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