揚州十日記(AI白話譯文)

原文

使用Claude 3.5 Sonnet翻譯,AI翻譯可能會有錯誤,請對照原文閱讀。
封面圖由DALL.E 3生成,prompt由Claude 3.5 Sonnet產出。

四月十四日

己酉年夏天四月十四日,督軍史可法從白洋河失守後,跌跌撞撞地逃到揚州,關閉城門抵抗敵人。到二十四日城還沒被攻破前,城門內每處都有士兵守衛。我住在新城的東邊,那裡由一個姓楊的將領守衛。士兵們到處下棋玩樂,我家裡住了兩個士兵,左右鄰居也是如此,他們踐踏得到處都是。每天供給他們的費用要一千多錢,再也負擔不起了。無奈之下,只好請那個主事的來喝酒。我假裝很恭敬地招待他,慢慢地關係變好了。主事的很高興,就命令士兵們稍微離遠一點。這個主事的喜歡音樂,擅長彈琵琶,想找名妓來娛樂軍中閒暇。那天晚上他邀我喝酒,原本打算盡情狂歡,突然督軍送來一張小紙條,主事的看後臉色大變,急忙登上城牆,我們這些人也都散去了。

四月二十五日

第二天早上,督軍的告示到了,裡面有「一人當之,不累百姓」的話,聽到的人都感動得哭了。又傳說巡邏的軍隊取得了小勝利,每個人都很高興。中午後,有位姻親從瓜洲來,是為了躲避興平伯的逃兵(興平伯就是高杰,督軍下令他出城遠避)。我妻子因為很久沒見面了,見面時都唏噓不已。而「大兵入城」的話,已經有一兩個人跟我說了。我急忙出去詢問別人,有人說靖南侯黃得功的援兵到了。隨後我看看城牆上,守城的人還很整齊。我再到市場上,人們議論紛紛,有披頭散髮、光著腳的人接連而來,問他們,他們心急口喘,都說不出話來。突然有幾十個騎兵從北往南奔馳,狼狽不堪,勢如波濤洶湧,中間護送著一個人就是督軍。原來他想奔向東城,但外面的兵逼近城牆,出不去,想奔向南關,所以從這裡經過。這時我才知道敵兵入城是確實的了。突然有一個騎兵從南往北走,放慢馬速,仰面悲號,馬前有兩個士兵依依不捨地拉著馬頭。到現在還清晰地浮現在眼前,可惜不知道他的姓名。騎兵走遠後,守城的士兵紛紛逃竄下來,丟盔棄甲,還有摔斷頭顱和腿骨的。回頭看城樓,已經空無一人了!

先前督軍因為城牆狹窄,大炮施展不開,就在城垛上設置了一塊木板,前面接著城牆,後面連著民居,這樣就有了多餘的空間,方便安置。到這時工程還沒完成,敵兵拿著弓箭爬上來,亂砍亂殺。守城的兵民互相擁擠,前路堵塞,都往那塊木板上跑,爬著想逃到民居裡去,但新做的木板不牢固,一踩就翻,人像落葉一樣掉下來,十有八九都死了。那些爬到房頂上的人,腳踩碎瓦片,發出像劍戟相擊的聲音,又像下雨打冰雹一樣,叮叮噹噹,四處響個不停。屋裡的人驚慌失措地跑出來,不知道該怎麼辦。而堂屋內外,一直到臥室裡,都是從城牆上爬下來的守城士兵和百姓,慌忙地尋找縫隙躲藏,主人家也攔不住。外面的房子家家戶戶都關著門,鴉雀無聲。我的廳堂後面靠著城牆,從窗縫往外看,看見城牆上的士兵從南向西走,步伐整齊,即使下雨也沒有絲毫混亂,我以為是有指揮的軍隊,心裡稍微安定了一些。突然有人急促地敲門,原來是鄰居相約去迎接王師,擺上供桌燒香,表示不敢抵抗。我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,但又不能違背大家的意見,只好連聲答應。於是換上衣服,伸長脖子等待。

等了很久都沒來,我又到後窗往城牆上看,隊伍變得稀疏了,有的走有的停。過了一會兒,看見有人摟著婦女混在隊伍中間,衣著都是揚州的樣式,我這才大吃一驚。回來對妻子說:「兵進城了,萬一有什麼意外,你要自盡。」妻子說:「好的。這裡有多少金子,交給你保管,我們大概不可能再活在人世了!」說著說著眼淚流下來,把所有的金子都給了我。正好鄉下人進來,急忙喊道:「來了,來了!」我趕緊出去,望見北邊來了幾個騎兵,都勒住韁繩慢慢走,遇到迎接王師的人就低頭好像在說什麼。這時候,人人自顧不暇,來往不通,即使相距很近也聽不到聲音。等他們走近了,才知道是挨家挨戶索要金子。他們的要求倒不算太過分,稍微得到一點就不再追問,有人不回應,雖然拿刀相向,但還沒來得及傷人。(後來才知道有人捐了一萬兩金子獻上,最後還是被殺了,是揚州人引導他們的。)輪到我家門前,一個騎兵單獨指著我叫後面的騎兵說:「給我抓住這個穿藍衣服的。」後面的騎兵正要放下韁繩,我已經飛快地逃走了,後面的騎兵就放棄了我上馬離開。我心裡想:「我穿得像鄉下人,為什麼單單要抓我呢?」我弟弟來了,我哥哥也來了,就一起商量說:「這附近都是富商,他們也把我們當成富商了,怎麼辦?」於是急忙從小路走,託大哥和弟弟扶著婦女冒雨到二哥家,二哥家在何家墳後面,周圍都是貧民居住的地方。我獨自留在後面觀察情況,不一會兒大哥來說:「大街上血跡斑斑了,留在這裡等什麼?我們兄弟生死在一起,也無怨無悔了!」我就帶著先人的神主牌和哥哥一起到了二哥家。這時候,兩個哥哥、一個弟弟、一個嫂子、一個侄子,還有一個妻子、一個兒子,兩個外姨,一個內弟,都躲在二哥家。

天漸漸黑了,大兵殺人的聲音已經傳到門外,我們就爬到房頂上暫時躲避。雨下得更大了,幾個人擠在一塊毛氈下,全身都濕透了。門外哀嚎痛哭的聲音,讓人聽了毛骨悚然。等到夜深人靜,我們才敢爬到屋檐下,生火做飯。城裡四處起火,近處有十多處,遠處數也數不清。紅色的火光相互映照,像霞光閃電一樣,轟隆隆的聲音不絕於耳。還隱約聽到敲打的聲音,悲涼的風聲凄厲刺骨,慘狀難以形容。飯做好了,我們相互看著又驚又憂,眼淚直流,吃不下飯,也想不出任何辦法。我妻子把之前的金子分成四份,兄弟們每人藏一份,髮髻、鞋子、衣帶裡都藏了一些。妻子又找了一件破舊的衣服和鞋子,大家換上,然後整夜睜眼到天亮。那天晚上,有鳥在空中發出像笙簧的聲音,又像小孩啼哭,好像就在頭頂上不遠處,問了別人,都聽到了。

四月二十六日

二十六日,不一會兒火勢稍微減弱了,天也漸漸亮了,我們又爬到高處的房頂上躲避,已經有十幾個人趴在天溝裡了。突然東邊廂房有個人直接爬上牆來,一個士兵拿著刀跟在後面,追得像飛一樣。看見我們這群人,就放棄了追趕那個人,朝我們衝來。我嚇得趕緊跳下去逃跑,哥哥跟在後面,弟弟又跟在後面,跑了一百多步才停下來。從此就和妻子兒子失散了,再也不知道他們的生死。

那些狡猾的士兵怕有很多人躲藏,就騙人說「有安民符就不會被殺」,躲藏的人爭相出來跟著他們,聚集了五六十人,婦女占了一半。哥哥對我說:「我們四個孤零零的人,如果遇到凶悍的士兵,最後也逃不掉。不如加入那個大群體,人多勢眾容易躲避,即使不幸遇難,也是生死相聚,不會有遺憾。」當時我已經亂了方寸,不知道什麼才是好的生存策略,就說好吧,於是我們就加入了那群人。領著這群人的是三個滿族士兵,他們搜刮了我哥哥和弟弟的金子,只有我還沒被搜到。突然來了個婦人,裡面有人叫我的名字,我一看是我朋友朱書兄的兩個小妾,我趕緊制止她們。兩個小妾都是披頭散髮,衣不蔽體,腳深深陷在泥裡,一個小妾還抱著個女孩,士兵用鞭子抽打,把她扔進泥裡,隨即趕著她們走。一個士兵在前面拿刀領路,一個士兵在後面橫著長矛追趕,一個士兵在中間,或左或右防止逃跑。幾十個人被趕得像牛羊一樣,稍微不往前走就被鞭打,有的甚至被殺死。那些婦女用長繩繫著脖子,一個接一個像串珠子一樣,走一步跌一步,全身沾滿泥土。地上到處都是嬰兒,有的被馬蹄踩著,有的被人踩著,腦漿塗地,哭聲遍野。走過一條溝一個池塘,堆積的屍體手腳相疊,血流進水裡變成碧綠色,化成五顏六色,池塘都被填平了。

到了一處宅子,原來是廷尉永言姚公的住處。從後門直接進去,房子很深很大,到處都堆積著屍體。我想這裡就是我的死所了,就彎彎曲曲地走到前門,出到街上又到了一處宅子,是西商喬承望的住處,就是那三個士兵的窩點。進門後,已經有一個士兵拘留了幾個婦女在翻箱倒櫃,彩緞堆積如山。見三個士兵來了,大笑起來,就把我們幾十個人趕到後廳,把那些婦女安置在旁邊的房間裡,擺了兩張方桌,三個裁縫和一個中年婦女在做衣服。那個婦人是本地人,濃妝艷抹,穿著華麗,指手畫腳,說說笑笑,一副得意的樣子。每當看到好東西,就向士兵討要,百般討好,毫無羞恥之心。士兵曾對人說:「我們征高麗的時候,擄掠了幾萬名婦女,沒有一個失節的,為什麼堂堂中國,會無恥到這種地步?」唉!這就是中國之所以混亂的原因啊!三個士兵讓婦女們全部脫掉濕衣服,從外到裡,從頭到腳。又讓那個做衣服的婦人量身材、試大小,換上新衣服。那些婦女因為威逼不斷,最後只能赤身裸體無法遮掩,羞恥得恨不得去死,這就不用多說了。換完衣服後,士兵們就摟著那些婦女喝酒吃肉,無所不為,毫無廉恥。突然一個士兵橫刀跳起來,向後面大喊:「蠻子過來!」已經有幾個人被綁起來了,我大哥也在其中。二哥說:「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,還有什麼好說的!」急忙拉著我的手往前走,我弟弟也跟著。這時被抓住的男子有五十多人,士兵一喊,所有人都嚇得魂飛魄散,沒有一個人敢動。我跟著大哥出了廳堂,看見外面在殺人,大家都排隊等候處決。我一開始想著乾脆也被綁起來算了,突然心裡一動,好像有神助一樣,悄悄地逃走了,又回到後廳,而那五十多人都沒發現。

廳堂後面西邊的房間還有一些老婦人,她們無法躲避。穿到後面,全是駱駝和馬,無法翻越逃走。我心裡更加著急,就俯下身從駱駝和馬的肚子下面爬過去。如果驚動了駱駝馬匹稍微抬一下腳,我就會變成肉泥了。又穿過幾層房子,都沒有出路,只有旁邊有一條小巷可以通到後門,但巷口已經用長鐵釘釘住了。我又從後巷回到前面,聽到前廳殺人的聲音,更加驚恐無計可施。回頭一看左邊有個廚房,裡面有四個人大概也是被抓來做廚師的。我求他們收留我,讓我也來幫忙做飯挑水,或許能僥倖逃過一劫。四個人斷然拒絕說:「我們四個人是點名來做工的,如果再點名增加人手,一定會懷疑有詐,禍患就會牽連到我們。」我再三哀求,他們反而更加生氣,要抓我去交給外面的人。我只好離開,心裡更加著急,看見台階前有個架子,架子上有個罐子,離屋頂不遠,就攀著架子爬上去,手剛碰到罐子,身體就倒下來了,原來罐子是空的,我用力太猛了。沒辦法,只好又急忙跑到旁邊的小巷門口,雙手捧著門栓,搖晃了好幾百下,始終打不開。用石頭敲又怕聲音傳到外院被發現。不得已又繼續搖晃,手指都破了流血,門栓終於動了,我使盡全力一拔,門栓到手了,急忙拉門閂,門閂是木槿做的,被雨水浸泡後膨脹了,比門栓還難拔。我情急之下,只管用力拔門閂,門閂拔不出來,門軸卻突然斷了,門扇倒下,圍牆也塌了,發出雷鳴般的聲響。我急忙縮身飛躍過去,也不知道力氣從哪裡來的。快步跑到後門出去,就到了城牆根。

這時騎兵到處都是,無法往前走,就從喬家左鄰的後門擠身進去。所有可以躲藏的地方都有人,他們一定不肯接納我,我從後面走到前面,經過了五進院子都是這樣。一直到了大門口,已經到了大街上,兵丁來來往往絡繹不絕,人們都認為這是危險的地方而放棄了。我急忙進去,找到一張床,床頂上有個仰面的頂蓋,就順著柱子爬上去,蜷縮著身子躲藏起來。剛喘口氣定下神,突然聽到隔牆傳來我弟弟的哀號聲,又聽到揮刀砍殺的聲音,一共砍了三下,然後就沒聲音了。過了一會兒,又聽到二哥哀求說:「我家裡地窖中有金子,放我回去取來獻給你們。」一刀砍下去又沒聲音了。我當時魂都飛了,心如刀割,眼睛乾得流不出眼淚,腸子像打結一樣,已經不能自主了。隨後有個士兵摟著一個婦人直接進來,想在這張床上過夜,婦人不肯,強迫後才同意。婦人說:「這地方靠近集市,不能久留。」我差點就被發現了。一會兒,士兵又摟著婦人走了。房間裡有個仰面的屏風,好像是用席子做的,承受不住人的重量,但爬上去可以到達房樑。我用雙手抓著房樑上的橫條爬上去,腳踩在駝峰形的橫樑下面,上面有席子遮擋,裡面黑得像漆一樣。這時又有兵丁來了,用矛往上戳,知道是空的,以為上面沒人,我這才安全度過了一整天沒遇到兵丁。但在下面被刀砍的人又不知道有多少?街上每過幾個騎兵,必定有幾十個男女哀號著跟在後面。這天雖然沒下雨,但也沒有陽光,分不清白天黑夜。到了晚上,軍隊的騎兵稍微少了些,左右只聽到人聲。我悲泣地想著弟弟和二哥已經死了一半,大哥也不知道是死是活,妻子和兒子不知道在哪裡?想去尋找他們,或許能見上一面。就順著房樑慢慢下來,蹑手蹑腳地到了前街,街上屍首相疊,天黑了,看不清是誰。我俯下身子挨個呼喚,沒有人回應。遠遠看見南邊幾個火把蜂擁而來,我急忙躲開,沿著城牆根走,堆積的屍體擋路,幾次跌倒又爬起來。每當有什麼驚動,就倒在地上裝死。過了很久才到了一條小路,路上的人在黑夜中互相碰撞,都嚇了一跳。大街上舉著火把,照得如同白晝。

從酉時到亥時,才到了哥哥家。房門關著,不敢貿然敲門,過了一會兒聽到婦人的聲音,知道是我嫂子,才輕輕地敲門,應門的竟是我妻子。大哥已經先回來了,我的妻子兒子都在。我和大哥哭訴,但還不敢立即告訴他二哥和小弟被殺的事。嫂子問我,我含糊其辭地回答。我問妻子是怎麼逃過一劫的,妻子說:「當時士兵追趕的時候,兒子先跑了,眾人跟著他,只遺漏了我。我抱著彭兒(兒子)躲在屋簷下不想活了,我妹妹腳受傷也躺在那裡。士兵把我們兩個帶到一個房間,屋裡有幾十個男女都排隊被綁起來,士兵囑咐我看守這些婦女,不要讓她們逃跑。士兵拿著刀出去了,又有一個士兵進來,搶走了我妹妹。過了很久,沒見士兵回來,我就騙那些婦女出去了。出去後正好碰到淇老太太,我們一起回到原來的地方,所以幸免於難。」淇老太太是二哥的親戚。妻子問我的情況,我把經過告訴她,大家哭了很久。洪老太太端來宿夜的飯勸我們吃,但我們哽咽得吃不下去。外面又四處起火,比昨晚還嚴重。我悄悄出門,田野裡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屍體,有的還在喘氣。遠遠看見何家墳那邊,樹木陰森,到處都是哭聲,有的是父親在叫兒子,有的是丈夫在找妻子,啼哭的聲音在草叢和小溪邊此起彼伏,聽了讓人心都碎了。回到洪家,妻子想自殺,我整夜和她說話,不讓她有機會。東方發白時,才勉強睡著了。

四月二十七日

第二天就是二十七日了。從二十五日開始,到現在已經五天了。私下慶幸也許可以僥倖逃過一劫,又紛紛傳說要「洗城」(殺光所有人),城裡殘存的人冒死從城牆上逃走的已經有一大半。原來有條官河,堵塞不通,現在卻像平坦的道路一樣,但也因此反而遭了殃。城外的亡命之徒覬覦城裡的財物,結伴在夜裡進入官河盤查,搜刮金銀,沒有人敢說什麼。我們想著既然不能冒險逃走,而大哥又因為我不忍心獨自離開。拖到天亮,這個念頭就打消了。原來躲藏的地方知道不能再呆了,而我妻子因為懷孕的緣故幾次得以倖免,就只好把我藏在池塘邊的深草叢裡,妻子抱著彭兒哀哭著躺在上面。有幾個士兵來了,搶走了兩次,都是稍微給點財物就走了。接著來了一個兇惡的士兵,鼠眼鷹鉤鼻,樣子很嚇人,想搶我妻子。妻子不肯起來,把之前的話告訴他,他不聽,逼她起來。妻子在地上打滾,死活不肯起來。士兵舉起刀背亂打,血濺到衣服上,裡裡外外都濕透了。先前妻子囑咐我說:「萬一遇到不幸,我一定會死。你不要因為夫妻之情而求饒,連累了你。」所以我躲在遠處的草叢裡裝作不知道,我以為妻子會死。但那個惡兵還是不肯放過她,把妻子的頭髮纏在手臂上,橫拖著走了。他邊走邊怒罵毒打,從田埂到深巷走了一箭多遠,迂迴地到了大街上,每走幾步就打幾下。突然遇到一群騎兵,中間一個人用滿語和士兵說了幾句話,士兵就放開我妻子走了。妻子這才爬著回來,大哭了一場,全身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肉!

突然又四處起火,何家墳前後有很多草房,一燒就成了灰燼。那些還有一點躲藏空間的地方,一被火逼近,無不奔逃四散,出來就遭殃,幾乎沒有一個能活下來的。那些關起門來自焚的,從幾口人到幾百口人不等,一間房子裡不知道堆積了多少白骨。大概這時候已經沒有地方可以躲藏了,也無法躲藏,躲藏反而會遇到沒有金子就死,有金子也死的情況。只有暴露在路邊,和屍體混在一起,生死反而未可知。

我和妻子兒子一起躺在墳墓後面,臉上塗滿泥土,腳也沾滿泥巴,幾乎看不出人形。這時火勢更加猛烈,傍晚時分大樹著火了,光亮如閃電,聲音如山崩,風聲怒號,慘淡的太陽都變得無光了,眼前彷彿看到無數夜叉鬼,在驅趕上千上百個地獄裡的人。驚嚇之餘,時常昏厥過去,大概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活在人世間了。突然聽到急促的腳步聲,慘叫聲震耳欲聾,回頭一看牆邊,原來是大哥被抓住了。遠遠看見大哥和士兵扭打在一起,大哥力氣大,掙脫逃走了,士兵就追了上去。這個士兵就是前幾天搶我妻子又放過她的那個。過了半天沒回來,我心裡七上八下的。大哥突然跑來了,光著身子,頭髮蓬亂,被士兵追趕,不得不向我要金子救命。我只剩下一錠金子,拿出來給了士兵,但士兵非常生氣,舉刀砍我哥哥,哥哥在地上打滾,全身都是血。彭兒(我兒子)拉著士兵的衣服,哭著求他饒命(當時他才五歲)。士兵用兒子的衣服擦刀上的血,又砍了一刀;這時哥哥已經快死了,士兵又抓住我的頭髮索要金子。他用刀背不停地打我,我說金子已經沒有了,說:「如果一定要金子,我就甘願去死;其他東西可以嗎?」士兵拽著我的頭髮到洪家,我妻子的衣物放在兩個罐子裡,倒扣在台階下,全都倒出來供他取用。凡是金銀珠寶類的他都要,衣服則挑好的拿走。他看見兒子脖子上有個銀鎖,就要用刀割下來。離開時他對我說:「我不殺你,自然會有人殺你的!」知道「洗城」的傳聞是真的了,料想必死無疑。我把兒子留在房子裡,和妻子趕緊出去看哥哥,他前後脖子都受了傷,深達一寸多,胸前傷得更重。我們兩個人扶他到洪家,問他,他也不知道疼痛,時而昏迷時而清醒。

安置好後,我和妻子又回到墳地躲避。鄰居都躺在雜草叢中,突然有人用人話說:「明天要洗城,一定會殺光所有人,你該拋下妻子和我一起逃走。」妻子也勸我離開。我想到大哥命在旦夕,怎忍心離開?而且之前倚仗的就是還有些金子,現在金子都沒了,估計是活不成了,一陣心痛就昏死過去。過了很久才甦醒,火勢也漸漸減弱了,遠處傳來三聲炮響,來往的兵丁也漸漸少了。我妻子抱著兒子坐在糞坑裡,洪老太太也來依偎在一起。有幾個士兵擄走了四五個婦女,其中兩個老婦人在哭泣,兩個年輕的卻嬉笑自若。後來又有兩個士兵追上來搶婦女,他們互相打鬥起來,其中一個士兵用滿語勸解,突然一個士兵把一個年輕婦女背到樹下就姦淫起來,其餘兩個婦女也被污辱了。老婦人哭著求饒,三個年輕婦女卻毫無羞恥之心,十幾個人互相姦淫,最後又交給追來的兩個士兵,其中一個年輕婦女已經站不起來走路了。我認出她是焦家的媳婦,他們家平時的所作所為,應該遭此報應?在驚駭之餘,不禁感嘆。

突然看見一個人穿紅衣佩劍,戴滿族帽子穿皂靴,年紀不到三十歲,相貌英俊。他身後跟著一個人,穿黃衣背甲,長相也很魁梧,後面還有幾個揚州人跟隨。紅衣人仔細看著我說:「看你不像是普通百姓,老實說你是什麼人?」我想到有人因為是讀書人而獲救,也有人因為是讀書人而被殺,不敢說實話,就編了個謊言告訴他。他又指著那些婦女兒童問是誰,我如實告訴他。紅衣人說:「明天王爺會下令收刀,你們就能活下來了!」他命令隨從給了我們幾件衣服,還有一錠金子,問:「你們幾天沒吃東西了?」我回答已經五天了,他說:「跟我來。」我和妻子半信半疑,不敢不跟著走。到了一處宅子,裡面儲存的東西很豐富,魚米充足,他對一個婦人說:「你要好好照顧這四個人。」然後和我們告別離開了。

這時天已經黑了,我內弟被士兵擄走,生死未卜,妻子為此特別傷心。過了一會兒,老太太端來魚飯給我們吃。這宅子離洪家不遠,我拿了些魚飯給大哥吃,大哥喉嚨吞不下去,只吃了幾口就停了。我幫大哥擦洗頭髮上的血跡,心如刀割。這天聽說要收刀,大家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。

五月初一

第二天是五月初一,雖然情況不像之前那麼嚴重,但還是沒有停止殺掠。富裕人家的財產被搜刮一空,從十幾歲起的兒女幾乎都被擄走了。這天興平伯(高杰)又進了揚州城,但城裡已經是一絲一粒都落入虎口了。城內蕭條破敗的景象,難以描述。

五月初二

初二這天,傳說朝廷已經在府州縣設置了官吏,他們拿著安民告示到處宣佈,叫百姓不要驚慌害怕。又通知各寺院的僧人去焚燒堆積的屍體,而寺院裡藏匿的婦女也不少,也有因驚嚇饑餓而死的。查看焚燒屍體的登記冊,記載的數字有八十多萬,這還不包括跳井、投河、關門自焚上吊的人,也不包括被擄走的人。

五月初三

初三這天,發佈告示要發放救濟糧食,我和洪老太太一起到缺口關領米。這些米就是督軍原來儲存的軍糧,堆積如山有幾千擔,一會兒工夫就被一搶而空。來來往往背米的人都是焦頭爛額,腿上有傷口,臉上滿是刀痕像蠟燭淚一樣一道道的。搶米的時候,即使是親友也不相顧。強壯的人搶了又來,老弱的和受重傷的人整天都拿不到一升米。

五月初四

初四這天,天晴了。烈日蒸騰,屍體的臭氣熏人。前後左右,到處都在焚燒屍體,煙霧瀰漫,臭氣傳播幾十里。這天,我燒棉花和人骨成灰,用來治療大哥的傷口。流著淚,卻發不出聲音。

五月初五

初五這天,住在偏僻地方的人才稍微敢出來,相遇時都淚流滿面,說不出一句話。我們五個人雖然勉強活了下來,但還是不敢住在房子裡。早上起來吃完早飯,就出去到野外,打扮得和前幾天一樣。因為來來往往打糧的人,每天不下幾十批,雖然不拿武器但都帶著木棍,恐嚇詐騙人的財物,經常有人被打死。一旦遇到婦女,還是會搶劫強暴。起初不知道是清兵?是鎮兵?還是暴民?這天,大哥因為傷勢嚴重,刀傷裂開而死。唉,痛不欲生啊!想起我最初遭難時,兄弟、嫂子、侄子、妻子兒女共八人,現在只剩下三個人了,至於內弟、外姨就更不用說了。

從四月二十五日開始,到五月五日為止,共十天。這期間都是我親身經歷,親眼所見,所以把它記錄下來。遠處聽說的事就不記載了。後世的人幸運地生在太平盛世,享受無憂無慮的生活;如果不自我反省,一味揮霍無度的人,讀了這篇文章應該要警醒啊!

附錄

當時的督軍,只有一死才能向百姓謝罪。有人說督軍是大臣,守城官應該死,督軍不應該死。那些不死的人,是想僥倖逃脫去守江南。死容易,守江南難;為了難的事,放棄了容易的事,這是賢明的做法。但是守江、守河、守廣陵,都是一樣的。如果不能平定黃河以北,就應該守住白洋河;白洋河守不住,就該守住廣陵;廣陵又守不住,就逃到江南去守。且不說關卡無法越過,長江無法渡過,就算突圍成功渡過江,和白洋河、廣陵的情況又有什麼區別呢?揚州城陷落後,每隊滿族士兵,必定有一兩個內地奸細帶路。所以起初他們只知道殺人搶錢,後來就知道誰是顯貴官員、誰是富戶了;起初他們只知道闖入閨房,後來就知道挖牆撬窖,所有隱蔽的地方都去過了。大概揚州百姓,從始至終都是死在高傑手裡。崇禎年間發生變亂後,他就肆意張狂,假借爭奪鎮守之名,冒充擁立新君的功績,像老虎一樣盤踞在邦溝,把關卡地區全都變成廢墟。等到道鄰(指史可法)做和事老,專門調停,壓制了萬里長城般的靖南(指黃得功),卻倚重狼子野心的叛賊(指高傑),竟然把他安插在舊城裡;這樣就讓原來的巢穴春燕,變成了別處的秋鴻,反客為主。十多年來名震天下的人,竟然落得如此狼狽的下場!等到睢陽的計謀得逞、逆賊俯首稱臣(許定國在睢陽殺了高傑),元爵(高傑的兒子)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,本以為一掌之間就能拿下,卻放棄了兵力優勢反而封他為子爵,把幾萬頭豺狼養在危險的城中;結果讓宿將因此越過邊界,敵國也有了藉口。我讀了定國給先朝的檄文,沒有不對當時的執政者切齒痛恨的。結果魯國的騎兵渡過黃河,不能使用卻故意放縱他們,藉此扭轉北方軍隊的方向;導致高杰的軍隊一出動,就像窮寇無路可逃,沙洲一帶全遭狼噬,大橋以東到處殺人如麻。而愚昧的百姓紛紛以為被圍困的城裡是樂土,扶老攜幼,奔向危城如飛蛾撲火。從四月初八到二十四日,進城的人何止幾萬,全被趕到刀劍之下殺光了,這是誰的過錯呢?城陷落後,又讓他們假借虎威,咬噬殘存的生命,真可以說是天道無知了!我的朋友廷直鄭子說:「毀壞西北天下的是孫傳庭,毀壞東南天下的是史可法。」說得真好啊!


發佈留言

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。 必填欄位標示為 *